曲率飞行

终点在哪?

2007年,还不是全球首富的伊隆·马斯克首次公开表达他殖民火星的“宏伟愿景”时,虽然针对这一计划的具体批评很快就出现了,但恐怕很少有人会想到在之后至今的短短十来年内,这位“奇才”逐渐成为了我们时代精神的某种道成肉身。他和他那些饱受争议的构想,以及围绕着这些虚实难辨的许诺所急速崛起的资本帝国,似乎既可能将人类领入崭新的美好未来,又可能把我们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无论如何,我们在马斯克身上所能感受到的是一往无前,永不止步的“进步”带来的虚无——一种终点消失的历史感觉正在快速蔓延。

准确把握和反映时代精神是音乐家们最重要的职能之一,而水手葡萄乐队2021年的新歌《曲率飞行》正建立在此追求之上。这首歌开始的四句,“你是射向宇宙深处的一道光,你是人类最伟大的艺术和欲望,你是钢铁是病菌你是枪,你是科学和理性的光芒”全部以第二人称启句,以一种赞美的语势非常直接地表现了我们时代拥抱进步主义的感觉基调,但“你是什么”却和这样的感觉基调形成了张力。

水手葡萄巧妙的利用了美国学者贾雷德·戴蒙德的历史著作《枪炮、病菌和钢铁》去质询变异了的“科学和理性”到底算不算“光芒”。更重要的是,我们在这四句歌词中并没有听到那种拥抱另一种“真理”的自大。音乐家真诚却并不追求掷地有声,相反带着机巧,隐隐的不确定和一丝幽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而不是在看似针锋相对却实则复制那种绝无有他的,霸道的进步论历史观的庸俗批评逻辑层面上,《曲率飞行》的声音主体和它的批评对象真正的拉开了距离。

接下来的“那取之不尽的宝藏就在太空,几千年来先贤们就想把它利用,最好的环境治理需要大量的锂,最无微不至的通讯工具需要硒”,点出了现代历史展开的基本逻辑和这一历史驱力狂飙突进到今天所导致的我们面临的深重危机。实际上在更早之前,古人们对于自身和世界关系的认识并不是今天这样,但“几千年来先贤们就想把它利用”以一种夸张的说法,提示我们在和地球,和宇宙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之后,新时代的探险家们不仅要不停攫取远在太空的“那取之不尽的宝藏”,更试图重建新的历史叙述,把自己变为永恒的“历史主人”。

在我自己看来,整首《曲率飞行》最妙的两句词是“最好的环境治理需要大量的锂,最无微不至的通讯工具需要硒”——这其中的矛盾感产生的反嘲,实在让人很难不想到极为倚重再生能源和互联网这两大领域的马斯克。这两句通过调用两个已经成为我们世界基础设施构成,却在日常感觉结构中少被察觉的化学元素锂和硒,既有针对性又抽象地揭示出那些由科技资本大鳄们苦心构筑的一幅幅“蓝图”是多么的无法自洽。一个个层出不穷,闻所未闻的“先进”概念并没有帮助我们改善千疮百孔的地球环境和一碰就碎的人际关系,实际情况却是锂电池带来的巨大污染和硒矿开采导致的生态灾难。当然伴随着巨大的生态和社会问题的,也包括一路高涨的新能源和通信产业股价,以及马斯克们日夜增长的财富和愈发膨胀的人格。

副歌中的“龙飞船”(马斯克SpaceX商用太空飞船)阴差阳错地告诉我们,中国也并不外在于那些越吹越大的泡沫和背后的危机。第一次听到“东亚农民黝黑的脸庞,连夜收割的水稻被送往海港,他们骄傲的劳动,骄傲的歌唱,愿为地球最杰出的灵魂贡献力量”时,我想到了德国历史学家贡德·弗兰克的著作《白银资本》。这四句词简直是这本在欧洲中心主义之外重新阐释16世纪以来全球历史,尤其是欧亚经济史的重要作品的一幅侧写。这几句不仅道破现代历史的全球展开是以欧洲海外殖民为主要方式完成的,更提醒我们这一历史进程至今并未结束。

而最关键的是,“他们骄傲的劳动,骄傲的歌唱,愿为地球最杰出的灵魂贡献力量”暗示出殖民主义同前两段歌词所描绘的当代全球危机之间的复杂关系。两者的联系不仅仅表现为在政治、经济等现实层面,我们依然生活在殖民主义的延长线上;如果从意识形态、历史认识、主体性等维度去理解,今天的危机根本上其实是建立在殖民主义及其所产生的不平等之上——不论是通常以国家为基本政治单位的国际关系中,还是在同一国家内部,在社会生活的各个微观层面,在人类和外部世界的联系中。此外,这两句还说明了对于不平等的遮蔽是如何建立在对被压迫者的自我想象的再造上的——当马斯克不加掩饰地将自己的火星计划加上“殖民”两字时,那些实际上为此付出巨大代价的人们或许真心“骄傲”地愿为这个“地球最杰出的灵魂贡献力量”吧。

《曲率飞行》的最后一段像是一部超微型科幻小说,水到渠成又信马由缰。我想已经没有必要再枯燥地加以分析了,就让大家透过这些具体的意象建立自己独有的听觉感受吧——“内华达山脉公司”(Sierra Nevada Corporation)是一家主营电子系统的美国企业,同美国军方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有长期深入的合作。“御夫座”是一个醒目的五边形星座。御夫在希腊神话中有着显著的重要位置。关于它的传说,其中一说是御夫曾在克里特岛的山洞中以母羊阿玛尔泰娅喂养宙斯。而在希腊神话,阿特拉斯正是被宙斯降罪来用双肩支撑天空的擎天神。

《曲率飞行》的文质并重,互为助长,优美干练,结构明晰,旋律极为舒畅,编曲去繁化简又蕴含着精巧的设计,是一首有着浓浓雷鬼风味的摇滚作品。而听几遍就能跟唱的“曲率飞行”中轻快简单的声音质地并不折损歌词的批判深度,反而升华了歌曲的力量——那种本质上源于自我批评的幽默感,那种机锋摄人又蜻蜓点水的巧劲,那种对莽莽无所惧,茫茫无所知的未来发自内心的忧虑,配着高阔明亮,似乎要刺穿浓雾的歌声,全都被我们感受得真真切切。

当音乐进行到“探险队的绅士们!下个终点!”时,一种彻骨的悲伤涌进我的身体。我想到德国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在他影响深远的《历史哲学论纲》中借助德国艺术家保罗·科利的画作《新天使》对历史主义的绝妙分析。那位希望修复满是疮痍的残破世界的天使,却被来自天堂的猛烈风暴吹击着双翅,不由得它的留恋和眷顾,将它吹向未来。这场风暴,本雅明称其为“进步”。而只有在这样不止的罡风中,无数“下个终点”才能不停地出现——究竟“进步”到何时何地,我们才要停下来呢?

文案:东湖(东湖声音公众号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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